劉永福是晚清著名抗法英雄,因家境貧寒,他未能接受正規(guī)的文化教育,卻有不少與人書信來往的記錄,這些書信或由筆吏代為①。徐延旭曾先后以廣西布政使、巡撫的身份參與應(yīng)對中法戰(zhàn)爭。國內(nèi)保存的徐延旭來往函牘中僅見劉永福給他的稟文。法國外交部檔案館保存有徐延旭致劉永福函,實屬鳳毛麟角。
一信函的發(fā)現(xiàn)
光緒九年(1883)十一月中旬,法軍在越南北圻展開了入越以來最大的軍事行動———進攻中越軍民聯(lián)合駐守的山西省省會山西城,學(xué)界一般視此為中法戰(zhàn)爭爆發(fā)的開端。由于參戰(zhàn)的清軍、黑旗軍和越軍戰(zhàn)敗后連夜倉惶逃命,場面無序,混亂不堪,親歷其事的唐景崧在日記中記載他和守軍逃出山西城的狼狽情形:“知事不可為,乃乘馬率親兵八十人,……越壕而出。……坐馬旋逸,左右以無韁馬進,狂馳不可勒,乘而顛者再。……回望山城,火光燭天,兵民男女以萬計,紛走田野。”②法方的戰(zhàn)斗報告亦稱“敵人在逃跑時非常匆忙。守城敵兵已把一切都棄之不顧———大炮、錢財、彈藥、糧食,衣服等等”③。法軍進入空城山西,未遇任何抵抗,卻獲得大量的戰(zhàn)利品。這些戰(zhàn)利品中,還包括來不及帶走或銷毀的文件,徐延旭寫給劉永福的信就是這批文件中的一份。
法軍繳獲這批文件后,先由情報處處長馬斯(Masse)譯成法語,交給侵越法軍頭目,以便安排往下的戰(zhàn)事,進一步打擊中越聯(lián)軍④。戰(zhàn)后這些文件被帶回法國。20世紀(jì)80年代,廣西社會科學(xué)院歷史研究所從法國復(fù)制有關(guān)中法戰(zhàn)爭檔案,徐延旭寫給劉永福的這份函件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法國有關(guān)中法戰(zhàn)爭的檔案主要保存在海軍部和外交部的檔案館。這批文件保存于外交部檔案館。封面上的法文MinistèredesAffairesEtrangères和ArchivesDiplomatiques,意為“法國外交部的外交檔案”。徐延旭寫給劉永福的這封信保存在法國外交部該檔案的“回憶錄與公文(M.D.,即mémoiresetdocuments的縮寫)”中的“中國(CHINE)”部分第20卷第119—125頁。
二徐延旭致劉永福函的基本情況
法國外交部檔案館保存的徐延旭致劉永福函,從信套、信封、信箋到文字,保存都比較好,為
①中法戰(zhàn)爭前后,劉永福與抗法官員之間有不少書信往來,這些書信不一定是劉永福親筆,而由幕府人員代寫的可能性較大,《黑旗檄告四海文》即由唐景崧代筆(見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1冊,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,第204—205頁),可為佐證。
②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2冊,第104—105頁。唐景崧:《請纓日記》卷3,臺灣布政使署光緒癸巳(1893)年刊本,第31頁。
③法國海軍部檔案BB—41958,第85頁。
④法國海軍部檔案BB—41958,第36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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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讀此信提供了良好的前提條件。
封套是清代外送公文在封包后增加的外封,以便驛站傳遞。此封套正面使用格式固定的刻印版本,在空白處手寫填充有關(guān)內(nèi)容。全文為楷書:“自龍州行營發(fā)內(nèi)一件光緒九年九月十九日午時右仰越南三宣提督劉永福開拆”(其中“十九”和“午”三字模糊不清),中間居上部蓋有篆體方形關(guān)防印章。
此外,封套上還有法國情報、檔案管理人員所記的4處標(biāo)記:
一是上方有一行手寫法文:“Expédierle19oct.1883”(1883年10月19日寄出),與原件標(biāo)示“光緒九年九月十九日”時間吻合,估計是法軍情報人員所寫。
二是右上方的數(shù)碼“125”,系檔案管理人員將文件歸檔時所加的頁碼編號,按卷編排。法國外交部、海軍部所存中法戰(zhàn)爭檔案各卷頁碼,或為手寫,或用數(shù)碼器加印;有的缺漏,有的重復(fù)。此信的頁碼非按順序從頭到尾排列,而是從尾到頭顛倒。
三是檔案管理人員將文件歸檔時所蓋的圓形圖章,位于封套文字框內(nèi)的左上角。因法文文字過于模糊,無法辨認(rèn)。該圖章也加蓋在此信的信封上。
四是檔案管理人員將文件歸檔時所蓋的橢圓形圖章,位于圓形圖章下方,為法文大寫,漢譯為外交部檔案館”。該圖章在此信大多數(shù)頁碼加蓋。
封套的背面為封條,上書“籌辦邊防廣西布政使司封”,為刻印品,扁形宋體字。
信封居中位置為豎寫毛筆正楷字“劉永福大人勛啟”,唯前4字已褪色。右上方蓋有徐延旭的正方形篆體字印章,左下方亦有一枚正方形印章,但字跡模糊,無法識讀。
信封上除檔案管理人員歸檔時加蓋的兩方印章外,還有情報人員手寫標(biāo)記的兩處法文:一是右邊的“lettreadresseaugrandmandarinLieuvinhphuo?c”,意為“寄給劉永福大人的信”。二是左上方的“Lieuvinphuo?c”,為“劉永福”三字的對譯,但“vin”比右邊的拼寫方法少了一個字母“h”。信的正文用暗紋信箋書寫,圖案模糊。凡4頁,每頁8行,正行18字(抬頭行19或20字),正楷。每頁均有檔案管理人員加蓋的圖章和頁碼編號。全信近600字,對劉永福的抗法大業(yè)充滿褒揚之聲和期望之語。茲將其加以標(biāo)點、分段,迻錄如下:
淵亭大兄麾下:
聞之識時務(wù)者為俊杰,能立功者為英雄。麾下四月之捷,斬將搴旗,令彼族不敢正視,中外聞風(fēng),亦既以俊杰、英雄屬之麾下,況復(fù)名動天聽,優(yōu)荷褒嘉,大丈夫至此,可謂榮矣。凡有血氣,宜何如感激圖報。
今者天子霽顏以望,海內(nèi)拭目以觀,以為彼虜轉(zhuǎn)瞬可殲,河內(nèi)指日可復(fù)。亦既數(shù)月,戰(zhàn)事未聞,不知者竊有所疑,或謂始強中弱。鄙人則知麾下待時而動,斷不肯虎頭蛇尾,貽笑千秋。或因勇稀,或因餉缺,或因天時未就,或因軍械未齊,均不能不慎始圖終,以期萬全勝算。
今值冬令水涸,聞麾下新勇漸次募就,將有事于寧平,特飭委員黃汝乾、張鎮(zhèn)良領(lǐng)解餉銀至北寧兩統(tǒng)領(lǐng)處投繳,即先解交麾下三千兩,以為稿[犒]軍之需,到日祈為查收。此后源源接濟,缺乏可以無虞。近日軍火陸續(xù)抵龍,亦復(fù)取之不竭。
昨接岑宮保來信,將親領(lǐng)大軍來駐山西。又況四處義民蜂擁而起,皆有奮勉圖功之意。麾下正宜趁此機會激勵將士,謀取河內(nèi),無令他人捷足先登,致失前此威名,是為至要!
倘河內(nèi)驟難得手,則分兵以擾南定、寧平,或步步為營,以圖河內(nèi)。兵法或正或變,或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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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兵以疲敵,或出奇兵以制勝。彼族雖船堅炮利,我可見景生情,以謀濟勇;或更與義勇及各軍聯(lián)絡(luò)聲勢,使其接應(yīng)不暇,一遇有懈可擊,則痛加剿洗,務(wù)奪堅巢。想麾下當(dāng)自有權(quán)衡,無俟鄙人贅論矣。
茲于月之初二日由龍起程出關(guān),初四日安抵諒山駐扎,消息更易相通。立盼捷音,勉之,勉之!毋負(fù)鄙人厚望也。
專泐預(yù)賀,并請勛安,諸惟英照不備。
名另具
不難想見,讀完這封贊譽有加、接濟軍餉的信函,劉永福的抗法信心當(dāng)備受鼓舞。那么,徐延旭是在什么情形下寫這封信的呢?這要從劉永福黑旗軍出國避難、抗擊法軍侵越之事說起。
三徐延旭撰寫此信的因由
徐延旭(?—1884),字曉山,山東臨清人,“咸豐十年進士,出知廣西容縣。師克潯州(今桂平市),與有功,累晉知府”①。時法國侵越事態(tài)擴大,因地緣關(guān)系,加之越南是中國的藩屬國,同治帝于同治九年(1870)令廣西巡撫“蘇鳳文密派干練有識之員前往該處確訪一切情形,繪圖貼說,并將近日安南與法國情意是否融洽之處據(jù)實奏聞”②。
隨著法軍不斷向北進逼,中越邊境安全問題日益突出,清流派紛紛奏言強化邊防,援越抗法,山西巡撫張之洞“薦唐炯、徐延旭、張曜材任將帥”③,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則“薦道員徐延旭、唐炯知兵堪任邊事,并招致劉永福黑旗兵為己用”④。
經(jīng)清流派鼓動和諸多臣工呼吁,清廷確實感受到了越南問題的切膚之痛,采取了一系列調(diào)兵遣將行動,于光緒九年九月“丙戌,命何如璋督辦福建船政,倪文蔚為廣東巡撫,徐延旭為廣西巡撫。己亥,撥廣西庫銀十萬濟劉永福軍”,繼而“詔南北洋及沿江沿海諸省嚴(yán)戒備。……詔李鴻章舉將才,命岑毓英出關(guān)駐山西,……命署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在總理各國事務(wù)衙門行走”⑤。此外,還“命唐炯、徐延旭出關(guān),彭玉麟辦粵防,張佩綸會辦軍務(wù)”⑥。
這些軍事部署中,徐延旭頗引人注目。從同治九年除知梧州,到光緒三年遷安襄荊鄖道,八年晉升廣西布政使,分別用了7年、5年的時間完成從知府到道員、布政使的升遷。轉(zhuǎn)瞬之間,光緒九年他便從布政使擢拔巡撫,提升之快,令人乍舌。個中原因,除得到上峰的賞識和薦舉外,廣西毗鄰越南的軍事地位不可忽視。
此前,徐延旭曾奉命進入越南追剿逃逸出境的反清農(nóng)民軍黃旗軍,探查法越軍情,并出任太平府知府,與來華的越南貢使多有接觸,著有“《越南世系沿革略》一卷,《越南山川略》一卷,《中外交界各隘卡略》一卷”⑦。自然,對旅居越南的黑旗軍及其首領(lǐng)劉永福比較熟悉。
劉永福率領(lǐng)黑旗軍從中越邊境進入越南,是因為不堪清軍兜剿的被動行為。入越之初,劉永福與清廷勢同水火,有不共戴天的仇恨。但當(dāng)劉永福在越南站穩(wěn)腳跟,為抗法大業(yè)做出貢獻之后,
①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458《徐延旭傳》,中華書局1977年版。
②《清穆宗實錄》卷287,同治九年七月癸巳。
③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437《張之洞傳》。
④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444《張佩綸傳》。
⑤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23《德宗本紀(jì)一》。
⑥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155《邦交志三·法蘭西》。
⑦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146《藝文志二·史部·地理類外志之屬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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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法軍忌永福,故越王始終倚任之”①。清廷意識到劉永福的作用,開始“籠絡(luò)”他②。特別是當(dāng)中法之間尚未公開宣戰(zhàn)的時候,利用劉永福黑旗軍抗法成為最理想的選擇,這就是張佩綸“招致劉永福黑旗兵為己用”和清廷下令“撥廣西庫銀十萬濟劉永福軍”的由來。
清廷對黑旗軍態(tài)度的轉(zhuǎn)變,源于疆臣們對劉永福黑旗軍看法的變化。云貴總督岑毓英從“劉永福本中國叛民,……首鼠兩端”③的鄙視到“土寇可驅(qū),劉永福斷不宜逐”④的保護,再到后來“毓英次嘉喻關(guān),永福往謁,毓英極優(yōu)禮之,編其軍為十二營”⑤的優(yōu)待,是疆臣態(tài)度轉(zhuǎn)化的典型代表,劉永福在清朝官員心目中逐漸從敵人變成朋友。
廣西方面,追剿劉永福黑旗軍曾是其重大軍事行動,但當(dāng)劉永福的地位和作用改變之后,廣西當(dāng)局醒悟尤早。光緒七年十一月初十日,廣西巡撫慶裕率先提出了與黑旗軍聯(lián)合抗法,“有警互相接應(yīng)”的主張。⑥但慶裕的繼任者倪文蔚對黑旗軍成見頗深,以“劉永福所部將卒,均系中國漏網(wǎng)匪徒”為憂。⑦光緒九年九月初九日倪接替裕寬擔(dān)任廣東巡撫,廣西布政使徐延旭升任廣西巡撫,⑧情況得以改觀。
徐延旭無論在布政使任上,抑或擢升巡撫之后,對劉永福領(lǐng)導(dǎo)的黑旗軍都沒有倪文蔚那種鄙視眼光。聞知越南政府“加封劉永福男爵”后,徐延旭即向倪文蔚報喜,稱此舉“實彼國中一大轉(zhuǎn)機也”⑨。黑旗軍在河內(nèi)紙橋戰(zhàn)勝法軍后,徐延旭又“飭劉團加意嚴(yán)飭,勿稍疏懈;并囑(率軍駐扎越南的桂軍黃桂蘭、趙沃)兩路統(tǒng)領(lǐng)各飭所部,一體固守”O(jiān)10,以便聯(lián)合作戰(zhàn)。徐專門致函黃、趙,諄囑“劉永福是奉旨飭令我輩激屬之人,兄昨?qū)T持令,派其專司戰(zhàn)事”O(jiān)11云云,可見其對劉永福的器重。
光緒九年三月二十日徐延旭在廣西布政使任上奉命從省城桂林出發(fā),前往越南部署軍事,有專折奏事權(quán),故留下諸多軍情奏章。從奏章中可知他與劉永福的交往相當(dāng)密切,對劉永福勇于任事贊賞有加,如“越將劉永福矢志拒敵,氣不少衰”O(jiān)12等語。此信寫于徐延旭升任巡撫10天之后。劉永福收到此信后,異常感奮。他率黑旗軍參加中法戰(zhàn)爭首戰(zhàn)———山西之役,繼而還投入北寧大戰(zhàn)中,多少受徐延旭信中激勵的影響,這從他給徐延旭的稟文中所云“倘各軍戮力前進,職員則奮勇向前,斷無稍行退縮,致負(fù)高厚之恩,而失生平之愿”O(jiān)13可以窺見。
①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527《屬國傳二·越南》。
②清廷于1882年9月22日諭飭云貴總督劉長佑稱:“劉永福一軍,可為防軍聲援,亦應(yīng)設(shè)法籠絡(luò),俾為我用。”見《清德宗實錄》卷150,光緒八年八月甲子。
③故宮博物院編:《清光緒朝中法交涉史料》卷3,1936年排印本,第21頁。
④(清)岑毓英:《岑襄勤公遺集》卷18,光緒二十三年刻本,第33頁。
⑤趙爾巽等:《清史稿》卷463《劉永福傳》。
⑥故宮博物院編:《清光緒朝中法交涉史料》卷2,第7頁。
⑦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5冊,第219頁。
⑧《清德宗實錄》卷170,光緒九年九月丙戌。
⑨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2冊,第249頁。
O10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2冊,第250頁。
O11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2冊,第256頁。
O12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5冊,第231頁。
O13邵循正等編: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·中法戰(zhàn)爭》第2冊,第407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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